呂翰嶽的法學求索之路

從鄉村小學的講壇步入國際法學舞台，全憑挑燈自學的毅力，先後叩開北大、清華的法學殿堂之門，繼而負笈德國，鍛造出融貫中西的法學視野，他是澳門大學法學院助理教授、亞太經濟與管理研究所研究員——呂翰嶽。他的研究，既深耕刑法教義學，又前瞻人工智慧、數字經濟等新興領域。如今，呂教授正致力於推動刑法學的深度國際對話，在借鑒世界經驗與傳遞中國法治實踐觀察的互動中不斷探索，滋養並創新法學理論。

挑燈苦讀，叩開法學之門

走進呂翰嶽教授的辦公室，滿牆書脊勾勒出主人的學術軌跡：厚重的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》旁，疊放著紅綠封面的德文刑法評注；新銳的《刑法學總論》邊上，靜立著康德的《純粹理性批判》。嚴謹的法律條文與深邃的哲學思辨並置於此，映照出主人融貫法理與思想的學術視野。

令人意外的是，這位專精刑法理論、致力科技與法律交叉研究的學者，學術起點竟是數學。武漢大學數學與統計學院的求學時光，讓其沉浸於公式與定理構築的邏輯世界，然而數年之後，他逐漸意識到自己更渴望一門能與現實直接對話的學問。於是，法學——既要求嚴密邏輯，又介入現實價值判斷的學科，進入他的視野。

他的法學之路，起步於鄉村小房的一盞台燈下。大學畢業後，他南下廣東開平的大沙鎮，成為一名鄉村小學教師。白天，他站在講台上教授數學與語文；夜晚，則在燈下自修法律。在資源有限的年代，他憑藉自購教材與零星網路資料，為自己規劃出一套嚴苛的自學計劃。

「當時想法很單純，就是想試試，自學能否真正掌握這門學科，甚至通過國家司法考試。」2011年，即自學一年後，他以四百餘分（滿分六百）通過了這場以難度著稱的考試。這不僅是一張專業的入場券，更是一份自信：「我可以在這個領域繼續走下去。」

三十萬字的個人筆記

通過考試僅是叩門，真正的學術之路仍需系統訓練。呂翰嶽報考北京大學法學碩士，便清晰闡明學術志向——當時內地的法學碩士分為偏重實務的「法律碩士」與偏重學術的「法學碩士」，他堅定選擇後者，並坦誠向導師表示：「我想從事學術研究。」

他在面試中引經據典、有條不紊，給考官留下深刻印象。一名自學者，如何在短時間內追上科班生的步伐？答案在於一套樸素而艱苦的「煉金術」：將百萬字巨著，淬煉為數十萬字的個人筆記體系。受武大學長易中天「通一經」方法啟發，呂翰嶽在各法律領域選定一部經典教材，逐字逐句精讀、重構、凝練。以刑法為例，他選擇了張明楷教授那部被學生稱為「太皇太后」的一百二十萬字宏篇巨著，最終提煉成三十萬字的個人筆記。

「這種做法起初帶有應試的功利心。」他坦言。然而，這種極致的精讀，意外為他打下遠超考試要求的基礎。進入北大後，幾番權衡後，尤其當呂翰嶽再次深入閱讀張明楷、陳興良等刑法學者的著作時，他最終選擇了刑法，「我想選擇一個在立法層面上相對完備、內在邏輯體系更為嚴密自洽的學科。而刑法領域的邏輯一貫性與數學思維很像，分析案件時從大前提、小前提到結論，均強調形式邏輯的嚴謹。」

中德法理的雙向求索

北大的求學經歷，讓呂翰嶽形成刑法理論的深厚根基；而在清華大學的博士階段，則讓他實現了從「掌握知識」到「追根溯源」的關鍵轉型。

清華的學術訓練強調原創問題與嚴密論證，這與他數學背景中對「證明」的要求高度契合。他不再滿足於孤立解釋個別問題，而更關注理論在整體教義學體系中的位置。在導師引導下，他的問題意識逐漸從具體解釋技術，上溯至更具根本性的「原理」層面。

在清華，他亦系統學習德語——這不僅是一門語言，更是開啟大陸法系原典的鑰匙。手握之，便得以跳出中文二手文獻的局限，直抵歐陸理論前沿陣地。一個念頭也在他的心中萌生：未來以德文在德語學界留下中國學者的聲音。

2016年，通過清華交流項目，呂翰嶽赴德國訪學，隨後到圖賓根大學攻讀第二個法學博士。他認為，只有在德國進行系統博士研究，才能真正融入德語學術圈，掌握德語高階學術寫作能力，以德文發表原創研究，進而推動中德法學的雙向對話，在德語學界留下學術印記。

在德期間，他聚焦德語區的共同犯罪理論，並與中國及澳門制度進行系統比較，形成跨法系、歷史與比較法的多維視角。德國法學教育所強調的嚴密邏輯與完整體系，打磨了他系統分析法律問題的能力。通過參與當地研究並以德文撰寫論文，他紮實提升了外語論述功力，為此後以德文、英文參與國際學術對話奠定了堅實基礎。

中西交匯中的創新求索

呂翰嶽於2023年加盟澳大法學院，將澳門視為實踐其學術理念的理想場域——「澳門是獨一無二的平台，這裡既能銜接大陸法系傳統，又能對接國際視野，是推動法學創新的絕佳土壤。」他如是說。

在澳大，呂翰嶽聚焦於兩項核心工作：系統引入德國式法律評註方法，以提升本地研究的體系性與實用性；同時積極開展跨學科合作，推動法學與腦科學、社會科學對話，為刑事責任年齡等重要議題注入科學依據。

在德國求學期間，呂教授深受當地法律評註文化啟發。德國評註，被譽為「活的法律辭典」，以法條為單位，逐條整合判例、學說與實務見解，結構清晰、便於查閱，能大幅提升司法與研究效率。相比之下，澳門刑法評註沿襲葡萄牙傳統編排方式，在實用性與體系化方面尚有提升空間。

他強調，評註並非純技術整理，而是梳理法律內在邏輯、呈現其多元淵源的基礎研究，既能服務司法實踐，亦能在比較法視野下理性回應國際關切。而且，評註形式在中方法律傳統中皆有淵源，如中國唐代《唐律疏議》，可視為古代的法律評註；當代中國頒佈《民法典》後，亦借鑒德國經驗編寫評註。他期待在澳門推動編寫更貼近德國風格的評註工作，尤其針對《維護國家安全法》等重要法規進行系統評釋，以釐清爭議，以及促進法律適用的一致性。

與此同時，他也致力推動法學與其他學科的交叉融合，主動與社會科學學院、腦科學研究中心等單位合作，將實證科學成果融入法學討論。在刑事責任年齡等議題上，他主張相關立法應立足於腦科學與心理學的經驗證據，而不僅是回應輿論，這也體現其推動法學研究走向科學化與精細化的學術自覺。

AI時代的法學教育

面對AI對法律領域的滲透，呂翰嶽教授在教學中有所觀察：「學生作業裡，能看出AI的參與。」他並不排斥這項趨勢，而是積極引導學生合理且批判地運用AI，使其成為深化法學思維的輔助工具。「AI能協助處理資訊、梳理文獻，但法律教育的核心，始終是培養『如何思考』的能力——包括提出真問題、構建嚴謹論證，並作出獨立判斷。」這正是他眼中AI無法取代的法學本質。

身為亞太經濟與管理研究所研究員，呂翰嶽的研究既紮根刑法教義學，也前瞻人工智慧與數字經濟。他指出，科技催生的新型法律問題——如圍繞加密貨幣屬性、電子支付詐騙、數據權益歸屬——並非憑空出現的新難題，而是將傳統法律體系中隱藏的理論張力顯露無遺。例如，大陸法系經典的「物權-債權」二分框架，在面對數字財產時便顯出局限。

「這意味著，單純應用法條已不足以回應時代挑戰，」他分析道，「需要打破學科界限，進行概念創新與體系調適。」在其研究中，他正嘗試鏈接刑法學、經濟學與科技治理的視角，探索如何在數字環境中重建公正且有效率的法律規則。

路漫漫兮，求索不止

從數學的純粹邏輯走向法學的複雜現實，從鄉村教師成長為連結中德法學界的學術橋樑——呂翰嶽的旅程，始終貫穿著對嚴密體系的追尋、對現實議題的關注，以及在多元法系間建立理性對話的努力。這一路徑印證：法學的創新，往往源於跨越邊界的視野與思維方式的交融。

在澳門這座中西交匯的城市，他的學術實踐正持續展開：除在澳大講授刑法，亦著力協助學院構建系統化的課程與教材，計劃以專題形式深入闡釋基礎而關鍵的議題。「路漫漫其修遠兮」，於他而言，這不僅是個人探索的寫照，更是一項以嚴謹研究為基石、以促進法學理解與對話為目標的長期志業。